诗意江城
发布时间:2017-06-19      作者: 甘绍群

屈指算来,我由县城而入省城已整整三十个春秋了。

前日,陪同一位外省的朋友游黄鹤楼,照例在著名的崔颢诗碑《黄鹤楼》前拍照留影。“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……”朋友当即吟诵出这一名传千古的诗词。随后又在公园内拜谒李白、岳飞等先贤留下的遗迹。不禁赞叹到:“大武汉真是文化之城啦!”

黄鹤楼自一九八四年复建开园以后,我曾经无数次走进参观。这一次的感触尤为不同。联想近年来学习唐宋古诗词所得到的点滴收获,亦有了了解古今大诗人与武汉渊源的兴趣。

翻阅资料、寻访古迹,尤其是读到由古典文学学者王兆鹏编写、武汉出版社出版的《唐宋诗词中的武汉》一书,才慢慢找到了答案。王兆鹏先生为我们揭示了一个叹为观止的名单,在武汉留下诗作的诗人,除了李白、崔颢、孟浩然,仅知名的就有杜甫、王维、杜牧、白居易、王昌龄、刘长卿、贺铸、温庭筠、元稹、秦观、刘禹锡、苏轼、杨万里、陆游、辛弃疾、姜夔、岳飞、文天祥……

这意味着什么呢?这意味着,在唐宋时期,那个时代中国最顶级的诗人,都在武汉留下过作品;还意味着,在唐诗宋词这两大中国文学的最高峰中,都有关于武汉的作品。

武汉是一座有诗歌传统的城市。然而在我们的印象中,仅知道崔颢、李白、孟浩然几位诗人来过武汉。熟知的也仅有崔颢的《黄鹤楼》、李白的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等几首经典作品。究其原因,主要是对宝贵的地域文化缺乏足够的重视、传统文化观念缺失所至。

武汉湖泊纵横,汀州遍布,风光秀美。在唐宋时期这里已成为水陆交通枢纽。如当时的鄂州,即今天的武昌,之所以有那么多诗人过境留下美丽的诗篇,是因为鄂州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,官员士子、游商过客络绎不绝,他们在这儿迎来送往、交游聚会,留下了大量佳作。就像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所说的,“迁客骚人,多会于此”。王维从长安出使岭南,白居易从长安贬到九江,都经过武昌,并留下诗句。

鲜为人知的是,因为李白的诗作使得“江城”一词开始特指武汉。李白一生,与武汉至少有两段情缘。其一是玄宗开元年间李白“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”之后,游江夏(今武昌),创作了《江夏行》《江上寄巴东故人》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等诗。其二是发生在李白的晚年。天宝十四载(755年),安史之乱爆发,唐玄宗幸蜀,肃宗即位,筹措平乱大计。永王李璘受玄宗之命,广积钱粮,又手握重兵,不无觊觎之意。李白感激于时势,妄投李璘之幕,以五十七岁之身,而陷牢狱。后幸得友人之子宋若思为其辩说,方免一死,故而长留夜郎。武汉地处长江中游,系李白被贬所必经之地,李白得以再一次舟行武汉。这段充满惊悚的人生经历,使李白此次江夏游历的心态前后迥然不同。赴贬地途中,他心情悲愤沉郁。如其《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》云:“一为千客去长沙,西望长安不见家。黄鹤楼中吹玉笛,江城五月落梅花。”凄切之情,溢于言表。长江沿岸城市众多,自李白这首诗起,“江城”一词即与武汉结缘,沿用至今。

同样,人们知之不多的是宋代民族英雄岳飞,实际上与武汉亦颇有渊源。抗金英雄岳飞一生有7年时间(1134年-1141年)屯兵武汉,曾在武昌写下《满江红.登黄鹤楼有感》,此词约作于宋高宗绍兴四年,此时岳飞刚刚率军收复了被金人傀儡刘豫占领的襄阳、唐、邓、郢、随诸州及信阳郡,驻军鄂州(今武昌)。岳飞乘暇登览黄鹤楼,遥望中原,思绪万千,遂挥笔写下此词。作品中表露出岳飞收回失地、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,读来更给人以坚实感和期待感。这首词原为岳飞的手书墨迹,墨迹碑石现存于黄鹤楼公园南区的古碑廊。

由此可见,黄鹤楼一直是武汉的地标。诗人乘船,只要望到江边的黄鹤楼,就意味着到了武汉,可以上船歇上一程,饱览江山胜迹。黄鹤楼是仙楼,又名诗楼。诗仙李白在黄鹤楼,见题诗而感叹“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颢题诗在上头”的故事,都为诗人所熟知。所以,诗人只要到武汉,一定要登临寻访诗仙的足迹,领略黄鹤楼特有的风光。

不少文人墨客认为崔颢的《黄鹤楼》是写黄鹤楼最好的诗作。崔颢的《黄鹤楼》从情感上说,表达的是宇宙永恒而人生有限的忧患和逝者难追的遗憾,同时又有挥之不去的去国怀乡的情结和家园感。早在三国时期,王粲就抒发过“虽信美而非吾土”的感概,也就是他乡此处虽然美丽,但终究不是自己的故乡,难以久留。崔颢诗也表达了这种遗憾。黄鹤楼虽然美丽,但漂泊在外,难抵对故乡的思恋。故乡,是人类的精神家园,灵魂归属。无论古今中外,概莫如此。

与此同时,崔颢的《黄鹤楼》名扬后世也与李白的赞赏、追步有关。崔颢表达的是人类一种永恒而普通的遗憾和失落,但这种情感的表达又不是直露的而是通过完美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,又造语天然,似乎脱口而出,没有丝毫人工雕琢斧凿的痕迹。所谓不求工而自工,这是中国诗歌最高的艺术境界,也是诗人追求的目标。后来,李白写的《金陵登凤凰台》,就是学习模仿崔颢此诗,但不及崔诗的自然天成。连诗仙李白都打心眼里佩服而且想模仿学习的诗篇,想不出名都难。能入李白的法眼,李白刻意模仿的诗作,在同时并世的诗人中,除了崔颢,唐代诗人中似乎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份荣幸。崔诗能成为古今写黄鹤楼诗的第一篇,当与李白有密切而直接的关系。

从存世的唐诗宋词中可以看到,唐宋诗人歌咏最多的是现在的武昌东湖、汉阳的鹦鹉洲、蔡甸的后官湖(旧称朗官湖)等地。武汉作为城市,当时似乎还没有形成城市精神,吸引诗人的是武汉独特的地理环境,便利的交通条件和众多的风景名胜。描写武汉的多是黄鹤楼、南楼。而曾经与黄鹤楼齐名的“南楼”到了元代以后,就多毁而少建,即使重建,名字也改为“白云阁”了,所以声名不彰,一般人更不了解它既往辉煌的历史。

汉阳在武汉三镇中历史最悠久,但唐宋诗词中歌咏汉阳的作品远不如歌咏武昌的多,究其原因,应该是汉代以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,今武昌乃是鄂州州治(江夏郡郡治)所在地,而汉阳不过是鄂州(江夏郡)下属的一个县,二者的地位悬殊,虽然唐宋时期汉阳曾为沔州州治、汉阳郡郡治所在地,但无论沔州,还是汉阳郡,地位、影响都远不如鄂州(武昌)。至于汉口,直到明代以后才开始成为像武昌、汉阳一样繁华的城镇。历代诗人在武汉写的诗很多都是路过纪游。“在路上”的精神状态呈现了诗人内心奔驰的速度,更兼时代风云际会之感。古代诗人面对的自然环境是完整的,他们的生活节奏是舒缓的,有时是国破家亡的战乱环境,这些与今天和平、快速城市化建设的环境也大不一样。

认识了解武汉越深,越会感到这座城市的丰厚。从文化上来说,在中国文明的源头阶段,在中国文学的高峰阶段,在中国近代文明转型时期,乃至在红色文化领域,武汉都是一个独特的文化存在,在很多方面具有起源性、标本性、象征性,历史留给这座城市许多实打实的文化遗产、文化确证。

武汉是个开阔大气的城市,南北东西的汉语文化在这里交流碰撞。武汉今天出现一批现代诗歌的创作者和频繁的诗歌交流活动,它不是孤立的,偶然的。与其他诗歌城市不同,武汉诗人气质、风格都不一样,他们多维度创作,在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环境中各自坚守。

红五月是激情燃烧的日子。在武昌区位于长江南岸的都府堤,有著名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纪念馆、中共五大会址、毛泽东旧居,中共监察委员会(中纪委的前身)在这里诞生。九十年前,伟大领袖在这里叱咤风云,播下星星之火,开创了一个新中国。新中国成立后的,武汉是毛主席除北京外居住时间最长的城市。亦是江城最为辉煌的一个篇章。《水调歌头.游泳》中“才饮长沙水,又食武昌鱼,万里长江横渡,极目楚天舒……”抒发的是伟人绘就中华民族复兴宏伟蓝图的博大胸怀。九十年后的五月,当地为迎接党的十九大召开、纪念建军九十周年,每个周末,武昌区和街道居委会正在举办不同层次市民、学生参加的诗歌朗诵会、赛诗会。徜徉期间,我亦深深受到感染。

武汉这个诗意城市正在复兴。河湖治理、东湖绿道、地铁诗歌、文化创意园区和历史风貌街区建设等等,所到之处无不有诗歌在向我们展现。随着时光的推移,武汉人对这座城市辉煌诗歌传统的认知的不断加深,无疑将催生一个更诗意的江城。让武汉人和海内外来客能诗意地栖居于此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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